天边漾出的淡蓝色光晕,隐隐约约,这光亮率先洒在对持许久的魏赵军营上。饱经风霜的古老宁城又迎来新的一天。
少幸仲嘉早已起身,他缓步来到主帐外。临到门口,却又不禁犹豫,酝酿了一夜的说辞,此时,竟未能给自己增添半分勇气。
“少幸监军,在此作何?”
少幸仲嘉转过头去,看那人站在自己十步开外,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,露出邂逅故人时才有的温暖。不禁感到心里一阵发憷,暗暗觉得自己虽然答应那人的要求,可还是留着些距离才好,如此对双方也都好。
于是,上前几步,微微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,说道:“在下,有些事情还欲和二公子商量一下。不知二公子可方便?”
高汝旸眼神飘向别处,口中说道:“正好是用早饭的时间,少幸监军一起吧!我们可以边吃边谈。”
言罢,他叫来一个小卒,吩咐了几句,小卒喜笑颜开地应声而去。
倏尔,小卒牵来两匹马,又递上一个竹篮。
汝旸拿着竹篮,单手翻上马背,握着缰绳,冲少幸仲嘉一笑:“走吧,监军,我们去个好地方!”言罢,竟无视少幸仲嘉的回应,转身驱马而去。
此时,少幸仲嘉才回过神来,呼叫不及,连忙也上马,追着汝旸踪迹而去。
二人疾驰到一处土丘旁,汝旸停了马,顾看了一下气喘吁吁的少幸仲嘉,笑了。
这里的西北风是很厉害的,到了这样初春的时候,反而更加凛冽,刀子样的吹在人脸上,真要让人担心会不会毁容。
少幸仲嘉嫌弃屁股下垫的石头,不是一会两会了,即使这是汝旸亲手找来的。为了找个舒服的姿势,少幸不得不顾形象的动来动去,他好奇的看了对面的汝旸一眼,心下更加惊诧了。
今日的汝旸着了一身青色的衣衫,可能是经过改良了,一如袖口类宽大的地方都经过收紧,很便于运动。只是此时的汝旸目光显然不是在自己的衣服上,他把目光投向广袤的远方,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。
见汝旸这副稳如泰山的样子,少幸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抱怨之语,暗暗在心里笑了下,“我这都是在干什么啊?昨天还跟他闹得跟乌眼鸡似的,今日怎就这么轻易地听他安排。少幸仲嘉啊,你也不小了,这么还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啊?十年的历练哪去了,高府能有几个纯粹的人儿,一番慷慨愤激的言辞,竟就这么容易让你动容,焉知不是故作?你这是怎么了?”少幸仲嘉一边愤愤地哀怨着,一边把大饼往嘴里塞。
“仲嘉,仲嘉,”
汝旸的几声轻唤打碎了少幸仲嘉的自虐,“啊,二公子有何吩咐?”少幸抬起低垂许久的脑袋。
汝旸微笑着看向仲嘉,顺手伸过手里的水囊,温和地说:“喝点水,顺顺,莫要梗住了。”
少幸听着汝旸唤着自己的名字,感觉脑袋上像有了一把千斤重的大铁锤,他麻木地道谢,接过水囊,狠狠地灌了一大口。
汝旸起身,走向土丘,悬望着天际。
“仲嘉,旗山高迈,南北一线二百余里,中无间断,你说这赵军究竟打算从哪偷袭阳朔马场?”
少幸仲嘉闻言,不禁也沉了气,“二公子问这话,真让我不晓得怎么回答。此次赵军劳师远袭,两队主力分别跨过旗山下的漳河,一路行近马场,一路兵临宁城,可见已打算将阳朔马场团团包围,看这牵制宁城的势头就清楚了。我军要想解阳朔马场之围,须得通过赵军的层层封锁,可赵军如此看重阳朔马场,安能不加强戒备!只怕这次,”言至于此,他偷偷看了汝旸一眼,温温吞吞地说:“二公子,我是个监军,大将军归罪,自当领受。可是,你不同!公子,还是不要投入太多为好。”
汝旸转过脸,温和的笑意衬得面色愈加清冷,“仲嘉,既已选择,自当全力以赴。况且,我身无长物,还有什么输不起的。”
“仲嘉,听闻你极擅烹茶。我那也有不少好茶叶,此战之后,可还容我登门叨扰?”
婉转相交的言辞,迷离隐约的笑意,少幸仲嘉摸不清,也不敢去胡乱猜测,他本可用谦卑的虚词应付掉,“臣家门鄙陋,若能得二公子驾到,必能蓬荜生辉!”正如他应付所有前来与自己、与少幸家攀交的人。
可是,忽然之间,他不想这样对待汝旸,他隐隐约约感觉若是付之以那样的态度,只怕汝旸永远也不会踏入少幸之门。
于是,他点点头,只答了一句:“好,随时欢迎。”
汝旸嘴角噙了圆满的笑意,此句足矣。
二人用完早饭,也不敢耽误,遂起身返回军营。
距离军营还有二里之地,少幸仲嘉眼尖,远远看到一人正手舞足蹈地正在招呼着。近前一看,竟是早上那个小卒。
汝旸见他,倒没太多的惊讶,只笑着问他:“小叶子,交待你的事办好了吗?”
被叫做小叶子的小卒,乐乐地说:“回公子的话,你让我找的人,我已经找好了!三个打柴的,四个打猎的,外加一对采草药的祖孙!”
汝旸闻言,剑眉微蹙:“他们都是多大年纪,身体怎么样?”
小叶子伸手牵住汝旸抛来的马缰绳,说:“公子您放心好了,都是些耳不聋,眼不花的老神仙。保证您满意!”
闻言,汝旸舒心地一笑。
倒是少幸仲嘉糊涂了,他拽紧缰绳:“二公子,你这是要干什么呀?!我都被你弄糊涂了,你请这些人来军营里作何?”
汝旸斜睨仲嘉一眼,从小叶子手里抢过缰绳,边用力驱马边抛下话:“小叶子,我先回军营,你照顾下少幸监军!驾!”言罢,青色的身影倏然远去。
少幸仲嘉却猛然俯下,拽住小叶子,厉声问道:“说,你们公子到底怎么回事!”
小叶子徐徐地挣开,从少幸仲嘉手里拿过缰绳,缓缓拉着:“监军大人,您别急哈!我们公子不是胡来的人,他做的都是有道理的事儿。”
少幸冷冷地说:“可我不是那么习惯——你们公子的处事方式。”他狠狠地咬住后面的字。
小叶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:“那您慢慢习惯,不急。”
回到军营的少幸仲嘉,直奔主帐而来,还未踏入帐里,便听见从里面传来老者的说话声,心下一沉,一把扯开帐帘,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呆。
汝旸正闲闲地和几位老者坐在一起,促膝聊得正是欢畅。
几位老者见有人进来,慌忙起身,手足无措。
汝旸向外一看,招呼老人们坐下,说:“爷爷们不用惊异,这位是我的表兄,现在也在军中供职。他听说来了能说古的老人家,也很想来看看呢!是吧,仲嘉哥哥!来,哥哥这边坐。”
言罢,见仲嘉毫无反应,竟起身走过来,拉着已经快要被震晕的少幸仲嘉坐下。
待老者们都坐定后,汝旸笑着问其中一个老人:“爷爷,你刚刚说建炎年间,你在这里戍边,曾经见到过赵军派来的探子,是吗?”
那老者连声答道:“是啊是啊!那年也是高大将军带的兵,我在魏军军营里担当小卒,本来也是想着能杀敌报国,赢个好前程。没想到,就在那一晚巡逻之时,我竟然被人偷袭,那人杀了我的同伴,又断了我的手筋,害的我不得不放弃从军,从此在这山里采药为生。”老人言及此处,不禁流露出万分遗憾。
“可您怎能确定那就是赵国的探子呢?再说,他为何要偷袭你们?”一旁的仲嘉也不禁发问。
“我有证据啊。”老者显得很是激动,“你看,当年我戍守的正是阳朔马场,也是这季节,我们要从宁城运些青壮年的劳力到马场,帮忙打理草料,清理马厩什么的。但是那年,很奇怪,送到马场里的有几个人极为显眼,干活卖力不说,平日里尽喜欢在马场周围转悠,还经常和我们打听些地形山脉的事儿。我和我那同伴合计了下,觉得这两人很是可疑,想着要给上头说一声。可还没来及,就被偷袭了,我还强些,伤了手筋,就赶快跑了。可怜见的,我的同伴,却死了。”老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含混着哽咽。
汝旸长叹一声,把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。“那赵国探子后来可被抓到了?”
老人摇摇头,沉痛地说:“赵国人生性狡诈,他们眼见暴露了,又看我跑了,知道自己于此地留不住,便趁夜逃命去了。可惜,虽然后来上头知道了,却也没有加强戒备,严格规范马场出入人员,松松散散!焉知这几十年可还有赵国细作渗入,不然今日赵国怎敢长途跋涉,围攻宁城!”
“是啊,赵国人就是把咱们这的地形摸透了,才敢到这放肆的!”一位穿着虎皮的猎户捶腿而叹。
汝旸起身,推心置腹地说:“老人家们,你们不要着急,今日晚辈正是奉了上头的命令,前来此地平乱。请各位来,正是希望各位长者能提供给魏军旗山最准确的地形。说句不好听的,各位长者都是长久生活在这片山野的,对此最熟悉不过,关于什么山路要道,其熟悉程度,只怕都能让戍边的军士惭愧。大家都是魏国人,互相扶助,把这些赵国蛮子赶出去,何愁没有安稳日子过!”
言罢,老者们一片称是,都露出欢喜的神色。
采药的老者说:“话说熟悉,我们都是熟悉的。但是,若论崎岖险峻,有条道恐怕也没多少人知道!”
老者神神秘秘的语调,引得少幸仲嘉兴起,他忍不住起身,说:“老人家,你就别卖关子了!”
老者冲打柴的三人莞尔一笑,迷迷的说:“老朽要是说了,三位可莫要责怪啊!”
那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,年纪偏大的一位站起身,朗声答道:“有甚说不得的,我来替你说。旗山前半段乃南北走向,南北一线二百余里,至于北段后,山势弯曲,转为东西向,一线有百里。就在此线偏转处十余里,有一处谷口,名为煞马口。杂草丛生,不易被发觉,道途窄,人行且难,马匹更不可过,故名‘煞马’。”
打柴人的话一落地,高汝旸惊得从座位上站起,他转脸看看捻须而笑的采药老人,脑中万千思绪搅乱在一起,心中且惧且怖,从前百思不解的问题恍然间风轻云淡,却又感到云散去留下的不是清凉,而是灼人的阳光,炙热得好像要让人粉身碎骨。
自从把几位老者送出去以后,汝旸独坐在主帐里很久了。小叶子守在主帐外,不放任何人进去。少幸仲嘉怒视着小叶子,恶声说道:“小叶子,你不放我进去事小,贻误战机事大!到时追究罪责,你小子第一个跑不了!”事实上,对着小叶子这张讨喜的脸,谁也发不了脾气,少幸仲嘉不过也是吓吓他罢了。
谁知小叶子把嘴一撇,趾高气昂地说:“您进去干嘛呀!跟我家公子大眼瞪小眼,你们有办法吗?”
“小叶子,你太放肆了!”少幸仲嘉这次是真的生气了,“来人啊,把他给我拉下去。”闻言而来的两个随从,合力将小叶子抬起,直接带走。
小叶子急的哇哇大叫,少幸仲嘉恶声地说道:“我还治不了你了!”言罢,又转身,追加一句:“你们给我好好训练着他!”
少幸仲嘉掀起帘子,先往里面打量了一眼,看见汝旸正伏案写着什么,故沉下心来,轻轻地走进去。
十步之遥,一句幽幽的话飘到少幸仲嘉面前:“不知监军大人,打算如何训练小叶子啊?”
“啊!”仲嘉没料到汝旸放出这样的开场白,遂顺着接话道:“小叶子目无军纪,自当按军法处置。”
“好一个按军法处置!”汝旸搁下笔,起身走向仲嘉:“今天是我让小叶子守在帐外,暂时不放任何人进来。因为我正在写些信件,需要斟酌词句,不可被打扰。小叶子只是奉命行事。再者,你说他目无军纪,我倒不这么认为,早上我让他寻找些当地长者,他做的有速严谨,这你也是看到的。”
仲嘉闻言,退后一步,拱手致歉:“二公子所说极是,我会免了小叶子的责罚。二公子放心即可!”
“我放心?”汝旸轻轻笑了下,“你让我如何放心,在军中我无半分威望,士兵们也大多都是虚与委蛇。可巧连我的亲兵都能当着人面随意被抬走,这样的队伍,这样的人,我如何敢用,如何敢放心!”
仲嘉的眼神停留在汝旸盘桓在博山炉上的指尖,眉宇间流露出自责的神色,他拱手答道:“是我考虑不周了,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,一个能让你放心的交代。”
汝旸却并不接话,只是深深地喘了口气:“仲嘉,我并无责怪的意思,今次是我第一次领兵,很难估计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。父亲的儿子众多,他未必就差我一个。所以......”他看向仲嘉,语气中似乎流露着无限的忧伤。
仲嘉听着这话倒觉得有些奇怪了,“都说虎毒不食子,再怎么也是高家的人,知道擅自修改作战方略,最多也就是责罚一番,况且我们还没打败仗。二公子这回子担心什么?”
汝旸哪里知道仲嘉的心思,他转过语气,平静地说:“仲嘉尽管情况你都知道了吧!我想你也能猜的出来七八分。赵军应当是早就派人摸清了旗山煞马口的位置,如今两队主力加起来还不到五万,这点兵力能围住宁城,却未必能拿下马场,况且若是宁城反击,赵军只剩两头被夹击的份。故此,”他快步走到作战图前,“我认为煞马口将是赵军奇袭的关键所在。赵军不擅平原行军,但却极擅丘陵地貌,煞马口不便走马的条件,势必助赵军添翼。”
仲嘉自言自语道:“是啊,魏军善于长途奔袭,弓箭长矛类兵器远击,赵军虽不及魏军受训多,却多有奇能之人,近身搏击为长。二公子,可有应对之策?”
“他赵军选择煞马口,我们也选在这里。我们就在煞马口埋伏下来伏击赵军!”
仲嘉忧心地看着汝旸坚定的神色,努力平复着胸口剧烈起伏的不安,说:“二公子,你可知我们有多少兵力,能用多少兵力?”
“这个我想到了,此次赵军定会派大部队前来偷袭,我们可以向周边县城借兵。你看,我已封好书信,只等把它们送出去,静候佳音便是。”
仲嘉闻言,感觉有些恍惚:“二公子,你不等沂国公的增援吗?”
“来不及了,况且沂国公是父亲派来的,他未必会同意我们这么冒险的战略方案!我现在担心的不是煞马口外的伏兵,而是周边的那些太守,他们未必会给我这个面子啊!”说着,汝旸露出几分忧虑。
仲嘉沉思了一下,还是上前说道:“二公子,就让我来去说服这些太守们,让他们出兵!”
汝旸抬起头看看仲嘉,夙夜忧思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欣慰。他伸手将书信整理好,递给仲嘉,说道:“这些信,我已按先后分好,你拿着它们,带上十个精干的士兵,连夜绕出宁城包围圈,切记——不可惊动赵军!”
仲嘉拱手领命,转身欲出帐。行至帐门口,却又回顾了一眼。
汝旸丝毫未察觉,他重新回到地形图前,用朱笔勾勒着什么。
宁城外的夜色无比静谧,魏赵两军浑如两座堡垒对持在一起。星星点点的灯火飘荡在军营中,一队玄色士兵有序地从魏军军营里飞驰而出,沿着漳河岸边秘密行进。
漳水发端于旗山,流经阳朔宁城后,一路向东流去。等到了漳水边上,为首的玄衣人,勒住马匹,取下嘴里的衔枚,对后面的人说道:“刚刚通过赵魏军营交界处时,你们做得很不好!口衔枚,马摘铃只是帮助你们更加隐蔽,你们的凛冽如风的行动才是一个任务能够成功的真正关键所在!别忘了你们都是玉龙台最上等的锐士,处变不惊,行动迅速,才是你们应有的状态!听明白了吗!”
话音刚落,玄衣男子的面前飘起一片幽冥之色,玄色的士兵们纷纷下拜,口中一致说道:“玉龙台锐士定不忘使命,死不旋踵!一切唯少幸督长是从!”
“好!上马,宁城被围,阳朔难保,我们要抢在前面,决不能让赵国蛮子的诡计得逞。”少幸仲嘉一勒缰绳,呼喝一声,“想去陈县的跟我走!”
夜风掀起他们的襟袍,玄色连成一线,宛如游龙,飘浮在漳河的两岸。
魏军军营里,小叶子蹑手蹑脚地蹭进主帐,轻轻地更换下烛泪斑驳的蜡烛,暗与明交错的瞬间,他偷瞄了一眼伏案的汝旸。
“少幸监军带着玉龙锐士,已经出发了。”小叶子试探地说了一句。
“知道了,下去吧。”汝旸微抬眼,眼里似乎浸满了那片幽冥,悠悠地飘向未知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