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宫西暖阁内。
胤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带着黄金面具的男人,身姿修长挺拔,服饰话梅精贵,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,唇角勾起一抹淡笑,露出的小半张脸显露出精致柔美的线条,他双臂环胸,明亮的眼里透出似笑非笑的喜意和淡淡的揶揄。行动处风流肆意,周身气质华贵雍容,好一派闲适痞态。
若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,那便是熟悉又陌生。
“你就是夜殇阁阁主?”
男人抿唇轻笑,不言。李德全上前一步,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,递给胤禛,恭敬地解释道:“夜殇阁主与先帝乃莫逆之交,当初先帝爷活捉鳌拜,亲临朝政,平衡朝堂,都是夜殇阁出力。后来江山稳定下来,夜殇阁也从未解散,仍在暗中为先帝爷效力,成为先帝最隐秘的一股势力。先帝留下遗诏,夜殇阁不属于朝堂,也不属于皇帝,由夜殇阁主选择效命的主子,且不为皇权所累。”
胤禛冷笑:“若是夜殇阁主起了反叛之心,那朕岂不是也动不得了!”
李德全心里一颤,忙跪下:“万岁爷放心,夜殇阁自建立以来,其宗旨便是以效忠大清江山为主,任何不利江山社稷的行为,都能够破解这一条铁律。”
胤禛对这个夜殇阁主非常不满,先不说这一股势力牵制了自己的权力,就是夜殇阁主那一身花花绿绿的服饰,以及轻浮放荡的行为,实难相信这个人是皇父的至交好友。更何况,以这人的相貌看来,不过二十六七岁。
夜殇阁主站起身来,流云殷勤地上前搀扶,唇边带着笑意,时不时朝清云的方向眨眼。
“本座确实不是先帝的至交,不过家父在临终前得到先帝的旨意,本座继承了夜殇阁,自然也继承了家父的权利和先帝的旨意。”
话说得明白,夜殇阁主不过只是一个名号,最重要的是先帝的旨意,在夜殇阁继续效忠大清江山的前提下,便是皇帝也轻易动不得。
胤禛眯了眯眼,看向李德全。
李德全无奈地点点头,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什么阁主,也只是康熙爷经常在他面前提起的时候,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。他还以为,能与康熙爷交上朋友的,必然是个沉稳之人,谁知道,这夜殇阁主,如此年轻不说,还如此,放荡不羁。面对万岁爷,毫无惧意。
胤禛仍旧冷着一张脸:“直亲王府的事,是你们动的手?”
夜殇阁主勾唇一笑:“自然,先帝爷既属意你为九五,本座自然遵循先帝的意思,更何况,如今正值国丧,先帝遗体待发,哪容得那些个小人来搅乱。”
一想到康熙,胤禛心下黯然,只觉胸口疼闷得慌,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,沉着脸,坐在皇帝宝座上稳如泰山。
夜殇阁主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,神色恭敬了些:“万岁爷有何吩咐?”
搁在身侧的手不禁攥住衣服,胤禛紧紧地看着他,似乎要透过这具身体看到灵魂。那种奇怪的感觉,透着诡异,熟悉。他从未见过这个人,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熟悉,就像昨天与失忆后的清风见面时那样。
心脏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。
沉默片刻,胤禛皱眉道:“面具取下来。”
夜殇阁主一愣。在场的流云也是一惊。李德全惴惴不安,总觉得这个氛围奇怪得很。
清云和清木在胤禛身后,稍微上前行了一步,行动处透着威胁之意。不留痕迹看了眼房梁顶上,以确定清风在暗处设防。
有什么东西在眸中一闪而过,夜殇阁主微微低头,目光扫过胤禛腰间挂着的玉佩,那是他曾经在畅春园送给他的。停顿片刻,随即笑起来:“好啊,不过夜殇阁有个规矩,谁若是见了阁主的真正面容,谁便是夜殇阁的主人。”
夜殇阁主大大方方地走到胤禛跟前,不知面具下面的容颜是何表情,只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有些颤抖。而后转身,言道:“无关人员可以先行退下。”
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胤禛,毕竟这个地方还是胤禛最大。清云他们是没把夜殇阁主放在眼里,甚至有些愤怒他目无皇帝;李德全却是担心夜殇阁主与胤禛起了冲突,作为康熙心腹,对康熙遗留的夜殇阁,没有第一时间报给新皇,怕是要惹胤禛不快;流云则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,阁主大人这么快就倒戈了,要是将来皇帝发现以前夜殇阁调查粘杆处那些事情,难保不齐皇帝要动怒给夜殇阁一个教训。
胤禛扫视一圈屋里的人,点了点头。
无奈,众人只得退下,将空间留给胤禛和夜殇阁主。
胤禛没再说第二遍,等着夜殇阁主依言行事。哪知夜殇阁主抬头看了眼房梁,朝胤禛笑道:“本座可不想侍奉一个侍卫为主。”
胤禛的眼神冷了几分,一抬手,便见一个黑影落地,瞬间消失在房内。
夜殇阁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,径自坐在胤禛对面,伸出手来,缓缓取下黄金面具。
他易了容,为了与最初设定的这个身份性格更加符合,将面具下面那副皮肉描摹得十分精致,美艳中透着妖冶,风流中带着温雅,一颦一笑如精雕,线条柔和完美,带着雌雄莫辩的精美。
其实清风的面容更加符合他原本的性格,只是……接到李德全通知的时候,他便猜测到今日要与胤禛坦诚相见,自然不可能用清风的容颜。且‘夜殇阁主’只是徒有其名,从未有过这个人。现在,他制造出这张脸来,见了胤禛,不过是给胤禛吃下一枚定心丸。
他要掌控夜殇阁,但不能惹得胤禛猜忌,更不能让胤禛将夜殇阁的权力架空。如此,只能这般,搬出他提前拟下的诏书,以李德全作为联络线,再有‘夜殇阁主’出面,表明诚心。夜殇阁虽然认了胤禛为主人,但依旧不为皇权所控。而且,有先帝的‘遗诏’在,胤禛也是忌惮夜殇阁的。
胤禛皱眉看着这张脸,即便再美艳,也引不起他的兴趣,甚至露出失望的神色。
他不知道自己在奢求什么,清风带给他的熟悉感可以理解为重生,那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,为何身上也有这种气息?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。
曾经为了它,日日夜夜逃避,用天道人伦作为借口,期盼自己能脱离深渊。可真到了这个时候,却觉得全身上下疲倦至极。明明已经动了心,仍旧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拒绝。如果当初他与皇父一同承担这罪孽恶果,或许皇父就不会死。
康熙四十三年,比前世早了整整十八年……
胤禛挥手让夜殇阁主离开,自己一个人静静坐着出神,胸口处似有千万刀割,本就虚弱的身体越显单薄羸弱,苍白的脸庞露出丝丝疲惫,再也没有人前的故作镇定。
康熙的死,似乎带走了他鲜活热血的心。
遭天谴,乱人伦。
其实罪魁祸首在于他啊!
若不是前世积怨太深,就不会死不瞑目重生。若没有重生,就不会改变历史发展的轨迹。若不是自己不懂掩饰锋芒,就不会惹得皇父动了情。可结果,这份禁断的恋情,终究不为上天所容,让皇父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恶果。
而自己,则顺顺利利登上皇位,比前世早了整整十八年。
夜殇阁主已经带上面具,走到门口又停下,他不知是喜是悲,上天用他的死证明了胤禛对他的感情,却也因为他的死,让胤禛百般折磨。
想起那间密室里,宣纸上写下的六个大字,就如同一把尖刀刺进他的心里。他想要不顾一切跑过去抱住他的孩子,安慰他,亲吻他。可如今自己这副模样,他信吗?
信一个人死后会换魂?信一个陌生人对他说是他的皇父?信他最忠实的下属胆大妄为冒充先帝?亵渎他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。
连他自己都不信……
紧紧攥住手心,夜殇阁主艰难地转过身,径自去了。到了晚间,又以另一个身份陪在胤禛身边。‘夜殇阁主’是虚无缥缈的,但作为皇帝的贴身影卫,却是实实在在的。
见不得光也罢,能陪着他就好。
晚间,新皇为先帝守灵。
灵堂里只有胤禛一人,苏全站在门外守着,手里提着食盒,拿了一件大氅,看着堂中直挺挺跪着的单薄身躯,既心疼又焦急。可他仍不敢上前劝诫。
直亲王已经被夜殇阁的人控制起来了,京城外一万大军被解散,遣到城外的护卫营中。
皇城中,先帝爷的丧事正经办起来了。
“风侍卫……”苏全看着眼前出现的人愣了一下。
“皇上还未用膳?”清风接过苏全手里的食盒,轻声问道。
苏全哽咽道:“主子上午从西暖阁出来,一直跪到现在,饭菜一口没动。奴才劝不住,刚才太后娘娘来劝,也让主子请出来了。”
清风微微皱眉,又将貂绒大氅拿在手里:“我去劝劝,你到殿外守着,别让人进来扰了皇上。”
苏全看了看清风,又向里望了一眼胤禛,有些迟疑。
“快去!”低沉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压和气势。苏全愣了愣,不敢推辞,忧心忡忡走到殿外,一步一回头,生怕清风这样神经粗大的武夫惹怒胤禛。
清风转身,痴恋的目光紧锁住那道瘦弱的身影,定了定神,深吸口气,一而再地确定自己的身份。他只是个侍卫,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好,保护他,担心他,照顾他,唯独不能亵渎他,直到在将来,他有把握能够让他相信,他便是那个心心念念爱着他的皇父,才可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