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殊指令
我不想和他们不一样
今天是公元4114年5月1日，总机突然发布了一个很奇怪的指令。在海马区新建一个文档，记录每天的心情变化。
自从4058年起，不是已经有特定的序列号检测机器的心情电路图吗？为什么还要我们自己来记录呢，真奇怪。
不过，谣传说，在4050年有个人类混入了机器人群，但是他同时兼有人类和机器人的基因，并且也能被输入程序，所以难以辨别。他身上有许多人类自带的病毒，最骇人听闻的一个名叫爱，极其易感。
这种病毒与机器本身不能兼容，攻击性极强。一旦感染，机器人的防御系统短则一天，长则一月，会全盘崩溃。因此总机设计师在4058年研究出特定序列号，希望能检测出那台携带病毒的伪机器人。
可惜的是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，还没有任何消息。
据说今天发布的指令也是为了对抗潜在的隐患，把机器人的损耗降到最低。
这些大概都是谣言吧，人类在4025年就全部灭绝了。哪里会有什么伪机器人。
以上是我在早晨就想说的话，憋到现在，真是不容易。
昨天收垃圾的本尼对我说：“你是不一样的机器人。话真是不一样的多。”
虽然我还没安装上语言感应软件，但是视图系统上捕捉到了他眉毛下压，皱眉，眼睑紧张，单侧嘴唇上翘的微表情。结论显示，这是嘲讽和厌恶。
我马上明白了，话真是不一样的多。这句是带有贬义的。可我是初代机器人，根本就没有语言收容箱。是故必须说出各组件莫名碰撞产生的念头，否则零件一定会损坏的。
不想被同类厌恶，于是我去了机器人心理咨询师那里。
她笑眯眯地告诉我：“这是比较常见的故障。我们可以借鉴前人类的做法：写日记。”
这真是一个好主意。原来人类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笨。本来以为，人类能被自己发明的机器人毁灭，这真是愚蠢至极的物种。不过也是，如果人类愚蠢至极，也不会发明出总机设计师这样的人工智能了。
今晚就是我更新的日子，终于可以摆脱金属的外壳了，还能安装上感应类软件。真好。
这是总机设计师的决定，希望在更新传统机器人的过程中发现漏洞。但本尼却说是为了找到那个病毒携带者。
初代机器人与二代机器人，都是统一的钛合金外壳，冰冷僵硬。天气潮湿的时候，会感到空气里的水汽慢慢渗透部件，渐渐侵蚀内部，有一种绵绵密密的阴冷。这种感受我和很多后代机器人说过，可他们都不愿意回应我。直到遇到了第三代机器本尼，我才通过他的微表情知道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，觉得我很奇怪。
一定是内部程序太老旧了，所以他们排斥我这个异类。初代机器大多都被销毁，除了我之外，好像没有其他初代机器了。真幸运，设计师能留下我。
虽然之前其他机器都不愿意理睬我，但过了今晚，我就能和本尼一样了，有最完善的防御系统和敏捷的操作能力。
听说，还可以有前人类的皮相，是独一无二的，具有高清辨识度。虽然还没有安装正确的情绪表达，我更新后产生的情绪大概就是第三代口中的时常提到的期待，或者高兴的心情吧。
我渴望的只是不再冰凉
今天早晨，被主人开启后，主人对我点了点头，不可思议地说了一句话：“你可以叫我伊恩。”
这是三年来第一句他说的不是命令的话，我知道我的反应一定很滑稽。因为他看了我三秒后，忽然笑了。我之前从没见过他笑。
他最多只是夸奖我家务做得认真而已。
我是初代机器，也是一个家政机器。而我的主人是后人类，是拥有人类纯净基因的高智能生物。
后人类的历史上写着，他们是总机设计师仁慈的产物。
总机设计师将沾染病毒的人类基因、血液全部剔除，再输入高精度的程序，亲手制成最初的后人类。再由这些纯净的后人类，经过基因配对，培育出更优良的后代。
我的主人是第四代，目前最强的一代。他们有帮助总机设计师消除这个世界的漏洞和不合理现象的能力。主人挑选我做家政机器人，也是让总机设计师对我手下留情的最主要原因。
那个时候，我和同伴走在通向熔炉的路上，长而坚硬的锁链将我们束缚成一个队伍。大家都安静不语，明白即将被销毁，这是最后的路程。
只有我，还在说话：“被融掉后会变成什么呢？和那个滚烫的熔炉和为一体吗？还是会变成一个崭新的机器？还是什么没都有了……”
他们一个个都眼神空洞，仿佛行尸走肉，也不理睬我，队伍里静静的。可在我们踏上楼梯的时候，一个机器不安分地企图逃窜。
他的位置在我前面的前面。我清晰地看到他用左手把右手拧下来，再把右脚拧下来，锁链上残留着他的右手右脚。接着，他一跳一跳，艰难地离开这个队伍。许多同伴察觉到他的所作所为，却依旧向前走着，全然忽视这个插曲。
这时，我的主人出现了。他从熔炉的最顶端纵身而下，落到了那个逃兵面前，轻轻把他一提，甩入火红的海洋当中，连一颗火星似乎都没有跃现。
原来掉进熔炉，真的会是什么都没有了。
倏地，一滴咸咸的液体从我的眼睛滑到嘴里。像海水一样的咸。又一滴落下来了，我用手接住，低头看，在手心里呈现像海水一样的颜色，透明的蓝。
手里，脚下的锁链遽然收紧了。哦，是第一个机器人跳了下去。然后一个，一个，又一个，锁链越来越紧……
同时，像海水一样的液体疯狂地从我眼睛里分泌出来，怎么也止不住。在我旁边的同伴惊讶地看着我，说：“不要担心，反正我们也快销毁了，出故障也没关系。”
我试图回答他，却发不出音，觉得喉咙顿时被狠狠塞住，酸涩得可怕。不过倒也是松了口气，反正故障这么严重，被销毁是迟早的事。
一分一秒过去，在我前面的机器人也跳入了灼热的岩浆之中，火红色湮没了她的所有。这片火海像个无底洞，能吞噬一切鲜活。
接下来就是我了。我试探性地迈开一步，身体直直坠了下去。陡然间感觉自己距离那片鲜红这样近，灼热感这样浓重。它炙热的温度蒸腾了我脸上的液体，变成一股股白色的蒸汽。
然而，就在我没入火海的前一秒，一只大手提起我的胳膊，另一只打断了我身上的链条，把我揪出队伍。
我又重新回到了陆地上。那人站在我的面前，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，像是要看穿我所有的代码。终于在我忍不住想重新回到队伍的时候，他闲闲开口：“你不用被销毁了，做我的家政机器人。以后我是你的主人。”
脸上咸湿的液体刹那间停滞了，随着他的话语渗进了某个零件交接处，然后就这样，死机了。
在一分钟的自动重启后，我已被主人带到了他的家。
纯白的墙壁，灰色的家具。一切都是冰冷的，单调的。就像是我的出身地，千篇一律的机器，千篇一律的冰凉。
之后的生活也自然是千篇一律的。在这三年中，他仅是让我做家务，从来没有其他的指示。
直至我被更新成第三代机器人。也就是今天。
他竟然对我笑了，他竟然对我说了其他的话。真好。
他把我带到了落地镜前。镜子里，我看到一个挺拔的男子，旁边站着一个傻傻的女孩，愣愣地盯着看。
当我意识到那个傻傻的女孩好像应该是自己时，不自觉摸了摸脸。果然，镜子里那个女孩也摸了摸脸，而后她傻乎乎地笑了。
恍而鼻子一酸，眼眶里热热的，有一种久违了的潮湿。后来，溢出眼眶。
系统升级后，我才知道，原来这种液体叫眼泪。只有第三代情感机器人才会有。我当初流泪大概只是出故障了。
主人伸出手，抹掉了我的眼泪。接着，并不放下，而是搭在我的肩膀上，让我缓缓面向他。
我怯怯注视着他，胸腔里却有一股不知名的激动即将喷薄而出。他也深深看入我的眼睛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酝酿着惊涛骇浪。
蓦然他俯下身来，离我的脸越来越近，越来越近。倏地，低头咬了我的嘴唇一口。
不知道是又出现故障了还是更新后的程序设定，我的脸顿时通红通红的，呼吸的频率变快了。我站在原地，眼睛瞪得很大，呆呆地看着主人。
主人饶有兴致地观察我的反应，轻轻捏了我的脸。过了一会，又觉得无趣。在转身时吹了声口哨，离开了这个房间。
在他关上房门的刹那，我忽然觉得皮肤烫得离奇，呼吸频率不断加快。随后，体内的防火墙自动开启，耳边响起冷峻的警告：“检测到体内有未知病毒，请立刻向系统提交。”
但莫名地，我忽视了那些警告，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体验中，觉得自己不再冰冷僵硬，而是温热而柔软的。那是种蔓延全身的喜悦，胸腔里满满的充盈感，我好想告诉他。
我试图挪动肢体走出房门。可是不行，身体就像是被摁下了休止键，丝毫动弹不得。情绪却并没有低落，反而依旧高涨着，因为那灼热伴随着陌生的痛楚迅速地侵吞着我的每一寸。
骤然，三年前，坠入熔炉的那一刹在我脑海浮现。鲜红的火舌向我喷射而来，大约会灰飞烟灭，但仍然奇怪地期待着。或许是记录出现偏差，又或许是那般炙热，吸引着冰冷的躯壳。
我拼命支撑着打架的眼皮，用力品味着由指尖传向胸腔的热度，就这样一直到皮肤上汹涌的灼热感强硬地关闭了主机和接收器，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……166阅读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