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甲板上热烈的气氛不同,舱内的战斗是属于船医库伯一个人的。
此刻,库伯正伫立在简易的手术台旁,忙着对伤员急救。他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,脸上也不复此前的轻佻。
这场战斗的血腥程度,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,也远远超出了诺顿的预期。
作为库伯的临时助手,眼前白花花、血淋淋的场面,诺顿并没有去多看。
毕竟,两个月前,他还只是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。能像现在这样冷静地递出各种医疗用具,他已经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了。
不多时,库伯停止了手上的动作,将满是血污的止血钳放入托盘。
“把“那个”给我。”库伯的声音异常干涩。
诺顿闻言,视线转向伤员腹部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,眼里闪过一丝犹豫。
开战至今,两人已经搭档了大半个小时,对于库伯所说的“那个”是什么,诺顿自然心知肚明。
但正因为知道,才无法不迟疑。
库伯清理着刚刚用过的医疗工具,冷声道:“小肠和左肾破裂,腹腔大面积出血,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在这个阴暗狭小、飘摇不定的船舱里,库伯能做的其实并不多。肢体上的外伤还能尝试着止血,可一旦伤及内脏,就无异于被判处了死刑。
闻言,诺顿一声不吭,转身取出一支针筒,递向了库伯。而库伯接过后,不带一丝犹豫,立即用近乎粗暴的手法完成了静推。
“再备一针。”库伯将注射一空的针筒放入托盘,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向下一个伤员走去。
药剂生效得很快,不一会儿,伤员便停止了挣扎。
诺顿默默注视着这一切,看着对方眼里的神采逐渐消散,突然间,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。
事实上,早在他看到“深海恐惧号”的第一眼,这股无力感便在心中滋生了。
可他还是没有料到,战局会倾覆得如此彻底!
开战不过半个小时,“火蜥蜴号”四十七名船员,就被抬下来了九个。其中,经过库伯的救治,能勉强保住性命的,不过寥寥三人。
所以,时至今日,诺顿已经记不清,自己这是第多少次递出针筒,又是第多少次,眼睁睁看着伤员死亡了。
咔、咔——
诺顿将拳头捏得几欲变形,而他掌中的针筒,更是寸寸断裂,扭成了一滩不可名状的铁皮。
伸手抚闭死者的双眼,再抬头时,诺顿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了——
锐利、坚决、锋芒毕露,瞳孔中仿若燃烧着无明业火。
“天气有变,我需要到甲板上确认一下。”诺顿的声音十分平静,与他灼热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“去吧。”
库伯出神地看托盘中针筒的残骸,喃喃道,“还剩一个伤员,我一个人就够了……”
“嗯。”诺顿点点头,转身向舱门走去,在攀上甲板之前,留下了最后一句话——
“抱歉,库伯老爷子,把你的针筒弄坏了。如果还需要的话,包里有一支备用的。”
诺顿知道,局势发展成这样,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。
毕竟,这片大海,本就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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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有变,这话并不假。
下船舱之前,诺顿便一直在观察西北方向那朵不安分的云团。
只是云团运动的迹象并不明显,再加之航线临近无风带,这让诺顿一直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。
但现在,看到云团有了明显的下沉趋势,诺顿几乎就能笃定之前的想法了。
没错,这正是无风带附近海域特有的气象——低压气旋。
并且还是一团规模庞大,有机会成长为台风的低压气旋。
“从距离上看,气旋暂时还侵袭不到这里。但由于中心的低压,大量的空气必定会涌向西北方向。”分析到这里,诺顿的眼神明亮了起来。
是的,风向,就要改变了。
而与之一同到来的,还有“火蜥蜴号”最后的生机!
诺顿猛然回头,目光扫向激战正酣的右舷,眨眼间便找到了阿德里安松挺拔的身影。
“必须要把这个消息及时告诉船长。”想到这里,诺顿立即迈开脚步,向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。
那里有完备的测绘工具,只有借助它们,诺顿才能测算出较为准确的时间、风向和风速。
狂风在耳旁呼啸,与房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。可直到这时,诺顿依旧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——
二十多号人集中在右舷,而且全部背对着他。人影绰绰之下,他凭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找到阿德里安松?
没错,诺顿刚才匆忙的扫视,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——
此刻的甲板,就只剩他和阿德里安松两个人还孤零零地站着了,其他人则整齐划一地匍匐在地。
所有人都知道,“火蜥蜴号”即将迎来的,是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一轮炮击。
除了诺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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轰——
浓白的烟柱喷涌而出,震天的巨响欲穿耳膜。
而后,捆装的弹丸在半空中解体、分散,化为狂风骤雨,向着“火蜥蜴号”笼罩而来。
咔咔咔——
木头破裂声在船首密集响起,飞扬的木屑直上云霄。仅一发炮弹,便将“火蜥蜴号”的半个甲板翻犁了一遍。
“葡萄弹!!”
直到这时,诺顿才终于意识到,自己面临的,是怎样一个九死一生的局面。
轰——
轰——
第二声、第三声炮鸣接连响起,炮弹弥散的落点也由远及近,向着诺顿步步紧逼。
咻——
炮弹扬起的劲风从耳畔掠过,传来一丝头发烧焦的气味。
“该死,怎么会在这个时候?”诺顿的意识在无声地咆哮。
此刻,第四门大炮引线上的火星,距离炮膛只有一步之遥。
而炮口,正笔直地对着诺顿一动不动的身影。